摘要
张子和在《儒门事亲》中主张痰饮病治法是攻逐水饮,不主张温补,并提出“温补转剧”之说。而张仲景在《金匮要略》则主张痰饮病“当以温药和之”。事实上,“和”一字,有兼顾平衡两方面的特点,“温药和之”有平衡正气和水饮邪气两方面之意;张子和以攻邪立论,不仅与仲景之言没有矛盾,而且更突出了痰饮病邪气久留的影响,用药时不可以温补,须顷刻祛邪。
张从正,字子和,号戴人,金代睢州考城(今河南兰考)人,五十岁左右作为随军军医经历军旅生活,后曾短暂入召太医院,晚年在友人麻知几及门人协助下完成《儒门事亲》一书。《儒门事亲》成书于金大正年间(1224—1232年),共十五卷。从《儒门事亲·汗下吐三法该尽治病诠十三》得见,张子和认为“非人身素有之也。或自外而入,或由内而生,皆邪气也
在《儒门事亲·饮当去水温补转剧论二十四》的开首,张子和已开宗明义,指出“留饮,止证也,不过畜水而已
班固的《白虎通德论》提及:“故水者,阴也,卑,故下。”张子和亦引用此概念,指出水的本质属阴,本应为人体一部分,但因各种原因而成为邪气。《儒门事亲·饮当去水温补转剧论二十四》提到“水濯濯如囊浆,上下无所之”,指出水无属于自己的居所,会因哪里有空隙而流溢至该处,故水在不同人身上停留,就会衍生不同名称之饮病。《素问·阴阳应象大论》曰:“阳化气,阴成形。”张子和把水在身体滞留日久的影响总结为两大方面,正如《儒门事亲·饮当去水温补转剧论二十四》所言之“在阳不去者,久则化气,在阴不去者,久则成形”,留饮一方面会耗损阳气,另一方面会成为有形之实邪。
张子和认为:“今之用方者,例言饮为寒积,皆用温热之剂以补之燥之。
《儒门事亲‧饮当去水温补转剧论二十四》中的一个主要观点,是抨击当时之医家以“温补治饮”作为主要治饮之法的做法。上述已说明留饮不一定皆为寒积,此段张子和更提出,即使真的是有“寒饮在中”,亦不应投温热药。张子和指出当寒饮在中焦,“以热药从上投之”虽看似合理,但反而会“为寒所拒”。这是因为病邪所在和药力所到之间存有差异,故出现“水湿未除,反增心火;火既不降,水反下注。其上焦枯,其下焦寒栗
治水饮当首先确保气机通畅。张子和在文中引用《素问·六微旨大论》“出入废则神机化灭,升降息则气立孤危”之说,强调气的出入升降如常最为重要。虽然说人之气向来贵在通畅,任何疾病均与气机息息相关,但治水饮时气机通畅尤其关键。因为《素问·经脉别论》有言:“饮入于胃,游溢精气,上输于脾,脾气散精,上归于肺,通调水道,下输膀胱,水精四布,五经并行。”水作为有形之物,荡漾于六腑中,化则为津液,不化不通则为留饮,其害更甚于气滞。又《难经‧三十一难》曰:“三焦者,水谷之道路,气之所终始也。”当留饮堵塞于胃肠时,其实也阻碍了三焦在全身气血的流动。《金匮要略‧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》曰:“腠者,三焦通会元真之处。理者,藏府肌肉之纹理也。”《灵枢‧本藏》曰:“三焦膀胱者,腠理毫毛其应。”因为三焦和腠理的联系,留饮的影响亦不限于里,而往往影响肌表。换言之,留饮虽只在一处,其害却远播。但治疗上因留饮有形,相较于无形的气,更可以被明确地攻逐出人体。而攻逐留饮后,要评价气机通畅与否,可从饮食得知,因脾胃为气机升降的枢纽,《儒门事亲》多处皆以“思食”“食进”为邪去正安的证明。
正如上文所述,张子和并不认为留饮是单纯的寒积,水固为寒,但留饮的侧重点在于其留结于内,故并不能以温补阳气之法祛除。《素问·至真要大论》曰:“留者攻之。”指出当病邪留滞不去,应以泻下、涤饮、攻瘀等法“攻之”。张子和在《儒门事亲‧饮当去水温补转剧论二十四》中曰:“况乎留饮下无补法。气方隔塞,补则转增。岂知《内经》所谓留者攻之,何后人不师古之什也!
治疗留饮时机方面,张子和认为邪未祛除时不宜补,新病宜峻药速攻,久病宜缓攻。《儒门事亲·汗吐下三法该尽治病诠十三》曰:“若先论固其元气,以补剂补之,真气末胜而邪已交驰横鹜而不可制矣。
药性方面,张子和非常重视寒热。即使同为攻下药,性不同则功效有别。《儒门事亲·饮当去水温补转剧论二十四》曰:“前人处五饮丸三十余味,其间有矾石、巴豆、附子、乌头,虽是下攻,终同燥热,虽亦有寒药相参,力孤无援。
上文已提及到张子和对“留者攻之”的理解和运用此法时该考虑的因素,接下来则会透过讨论《儒门事亲·饮当去水温补转剧论二十四》所载的医案,来理解该如何把握“寓补于攻”的尺度。
《儒门事亲·饮当去水温补转剧论二十四》载:“昔有病此者,数十年不愈,予诊之,左手脉,三部皆微而小;右手脉,三部皆滑而大。微小为寒,滑大为燥。
张子和认为第一阶段的治疗应先涌寒痰数升,攻逐在脏腑的水邪,大汗出能外泄在皮毛、腠理的水,再引导水液到腑中润其燥垢而使之能从下出,曰“余以瓜蒂散,涌其寒痰数升,汗出如沃,次以导水禹功,去肠胃中燥垢亦数升,其人半愈
张子和认为第二阶段的治疗可以用淡渗之品。经过先前大刀阔斧地攻逐水饮和处理燥热,气机已经大致恢复通畅,“然后以淡剂,流其余蕴,以降火之剂,开其胃口,不逾月而痊
最后一个治疗阶段,若邪未尽去,仍可攻邪,但强调中病即止,不要攻邪太过,曰:“复未尽者,可以苦葶苈、杏仁、桑白皮、椒目逐水之药,伏水皆去矣。
总结以上三个治疗阶段可知,张子和的攻邪和补益并非互不相干。第一阶段祛邪同时透过输布津液而补益阴津;第二阶段透过清热利水药补脾胃,恢复脾胃受纳运化而验明全身气机通畅;第三阶段则提醒攻邪手法该灵活,时刻注意药力,以免过犹不及。由此病案可知张子和如何攻中带补、寓补于攻,阐析了“留者攻之”的深度。
张仲景(150—219年),名机,南阳郡涅阳县(今河南邓州)人。曾为长沙太守,被后人尊为“医圣”,著有《伤寒杂病论》和《金匮要略》。古往今来,学医之人皆奉《伤寒杂病论》《金匮要略》为经典,其中《金匮要略·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第十二》就曾详细讨论了痰饮病的证治,并提出“病痰饮者,当以温药和之”的治法。
人饮水入胃,但脾胃阳虚运化无力,水液不布而为痰饮。痰饮属阴邪,能阻碍气机,继而再伤阳。仲景所说的“痰饮”,即张子和所说的“留饮”。此病从病性看,当属正虚邪实。正气虚,故应用温药以温运脾胃;邪气盛,故应用温药以温散寒饮。用药的目的在于调和虚实,损有余而补不足。
温药,一般指药性温,助阳气之品。和,指调和缓解。魏荔彤在《金匮要略方论本义》中说:“言和之,则不专事温补,即有行消之品,亦概其例义于温药之中,方谓之和之,而不可谓之补之益之也。
由以上可见,张仲景“温药和之”不同于一般医者“温药补之”,虽然一般医者医治痰饮病时亦多用白术、桂枝等温性药物,但背后运用之理法有异。换言之,仲景和张子和的观点并非相互对立。
上一部分已厘清了“温药和之”和“温补”的差别,仲景和张子和二人,实际上都以使气机通畅为目的,但这样并不代表两人治痰饮的方法一样。
张仲景“温药和之”的代表方为苓桂术甘汤,方能温阳化饮,健脾利水。方能使水邪从小便去,亦符合张子和对“攻邪”的理解,如直接引用仲景此方来论述“饮当去水”的观点原是更直接。只是,自宋以来医师普遍喜用辛温香燥之品,同时又潜移默化地受仲景“温药和之”思想的影响,以为饮就是寒,只能用温药以治之,而没有其他方法。故此,张子和反而引用“今代刘河间依仲景十枣汤,制三花神佑丸,而加大黄、牵牛。新得之疾,下三、五十丸,气流饮去”的例子去阐述“去水”之法。从《儒门事亲》书中多次引用仲景条文可知张子和熟读仲景医书,其明知苓桂术甘汤为治痰饮的第一方,却不用以此方解释此病,可能别有深意。三花神佑丸加了大黄、牵牛,泻下逐水之力更强,可以推断张子和更加重视邪气对气机壅室损伤的一方面。
上文提到,饮为阴邪。仲景的时代,死于伤寒者不计其数,而伤寒病是以伤阳气为主要发病倾向的,或而令仲景更关心的是阴邪阻碍气机,会进一步损伤虚弱的阳气。反之,张子和的年代,《太平惠民和剂局方》盛行,人们滥用香燥,伤于热的人很多,故其更担心阴邪阻碍气机,会使气郁化火,进一步伤害阴气。张仲景重视饮为寒邪,易伤阳气,阳气伤则阳虚气机不通;张子和则重视留饮为停留之邪,留而化热成实,阻碍气机。两者虽重点不同,但最终都以气机通畅为治病依归。张子和虽然不同意“饮为寒积”,却从未反对“饮为阴邪”,而“温补转剧”之剧更有可能是针对“气机阻塞”转剧,是针对留饮成实而言,而非寒邪直接恶化。对张子和来说,温药本身便离不开温运、温散之品,按“温补转剧”的基理来看,即使用温热药的目的不在补,亦有“水湿未除,反增心火;火既不降,水反下注”之风险。故张子和更希望以神佑丸为例子,说明甘遂、大戟、大黄、牵牛等寒凉之药亦能逐水助气机恢复运化,非定要以温运、温散之品,才能帮助脾胃。神佑丸又来自十枣汤,继承仲景逐水不忘顾护脾胃之意,又比十枣汤更为寒凉,以针对时弊,更能体现张子和能融会前人之言,而变通于今日之病。
《儒门事亲·饮当去水温补转剧论二十四》论述了张子和对留饮的认识。首先,从何谓“饮”讨论张子和为何反对“饮为寒积”的观点,再说明“温补转剧”的机理。然后,提出张子和处理水饮最在乎气机通畅,“留者攻之”是恢复气机畅通的方法,并以病案说明“留者攻之”有不同阶段和层次,恰当使用能寓补于攻。透过比较张子和之“温补转剧”与张仲景之“病痰饮者,当以温药和之”的治痰饮思想,可知张子和提出之治法不但没有与仲景相违,而且继承了“温药和之”的治法,对饮邪久留这一方面的重视。